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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九霖视频访谈(中):地狱就在天堂的隔壁

2016-08-04 何伊凡 盒饭财经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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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陈九霖还叫陈久霖的时代,他创造了中国航油净资产增长852倍,股东投资回报5022倍的奇迹。在中新两地,他与达官显贵交往繁密,与豪商巨贾觥筹交错。


然而命运在2004年10月逆转。自2003年起,中国航油经董事会批准后开始从事石油衍生品期权交易,初期有获利,但后来交易员纪瑞德做出错误判断,出售大量看涨期权(即所谓多头), 2004年9月底,石油期货价格迅速攀升,最终导致5.5亿美元巨额亏损。2004年10月,中国航油集团决定把所持75%上市公司股份的15%折价配售给机构投资者,筹得1.11亿美金暗中用于补仓,然而,国际油价仍在不停攀升,亏损额不断扩大。自2004年10月26日起,中国航油集团指令中国航油在高位全部斩仓,5.5亿美元的亏损成为事实。


蹊跷的是,陈九霖最终承担的并非是管理责任,而是由此在新加坡监狱度过1035天,罪名是 2004年串谋诈欺德意志银行,并伪造财务文件、发表虚假或误导性的声明、从事内线交易、没有及时向新加坡交易所披露公司蒙受巨额亏损等。


陈九霖出身贫寒,这个湖北省黄冈市浠水县宝龙村的农家子弟,没有任何背景,靠个人的勇气与能力,成为商界“新星”,在2004年10月之后,又迅速陨落为“扫把星”,他深深感受到“地狱就在天堂的隔壁”。他个人并未从交易中有任何盈利,也不是售卖股票的协议签署人,他认为自己既无犯罪意图,也无犯罪事实,完全成了“替罪羊”。


从天堂到地狱,陈九霖亲身体验了生命是何等的艰辛与脆弱。


陈九霖访谈实录 · 中


何伊凡:陈九霖先生对万科这件事情有这么深的感触,那么是和他个人的经历有非常密切的联系,我们还是回到那一段可能对陈九霖先生有些不堪的岁月,那我们还是先回到12月8号那个凌晨。


陈九霖:  2004年12月1号我从新加坡回国,回到航油集团担任副总经理,国内也给我安排说分管国际业务。后来12月5号,接到新加坡的一封函,征求我的意见,问我返不返回新加坡,当时有各种各样的想法,也有各种各样的建议,很多人说陈先生你别回去,回去会凶多吉少,你要等到中国政府和新加坡政府达成完全一致再返回新加坡,其实很有道理。


当时我妈妈卧病在床,我在新加坡非常好的朋友跟我打了3个小时的电话,说你就以你妈妈生病为由,不要回来,新加坡跟中国没有引渡条约,对你完全没有办法。但是我知道我没有做过越格的事情,商业的失败是我的过错之一,但是我并没有违法。


12月8号凌晨,我记得很清楚,飞机刚落地,到办理护照的那个地方,移民关口,我像以前一样,大大方方往前走,突然一个女士把我拦住了,说对不起,陈先生你稍等一下。我说怎么回事?结果有个人把我叫过来,叫过来一个非常大的厅,大概我想可能有二三百平米的一个大厅,空无一人,我一个人坐在其中,冷落我一个小时,然后突然来一个人连制服都没穿,跟我来一句话:Mr Chen,you are arrested. 我说什么意思?我被逮捕了?我说你是谁?他说自己是新加坡警察局的。



何伊凡:那一瞬间你什么感觉?


陈九霖:我脑子一片空白,觉得不可能的事情,新加坡不是一个法制社会嘛!怎么会出现一个便衣来抓人的事情呢?而且我说你给我逮捕证,他说没有,我问那谁叫你来抓我?他说上级,我说那叫你上级过来,他说对不起,我上级睡觉了,我说那我给你上级打个电话,你把电话告诉我,他说对不起,你必须配合我。


这个事情一下子就把媒体就引到我的头上来了,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到我身上,第二天所有新加坡媒体都出现了大幅的标题:陈九霖被捕了。



何伊凡:在那一刻你有没有后悔?本来你应该在老家陪生病的母亲走完最后一程。


陈九霖:实在说还真没有怎么后悔过,因为那个选择也是权衡利弊,坦率地讲,我受到宿命影响比较大一点,看了很多宗教类的书,那个时候,我觉得该我承受的我把它承受完,我就有这劫,就不会躲这一劫,人为地躲过这一劫,没准有更大的一劫在后面等着了。这个事还没发生之前,就有一天,凌晨两点钟睡不着觉,我起来了,去翻一本书看,翻了一个《周易》,周易正好翻到哪里呢?翻到坎卦。



何伊凡:这是第29卦。


陈九霖:我的名字当时陈久霖那个长久的久,三个字加起来正好29画,我说有点意思,坎卦是第二十九卦,可以看看。坎卦之前是大过卦,然后坎卦之后是离卦,离同音的,通美丽的丽。坎它有好几道坎,不是一个坎,而且一个坎比一个坎更加危险,那么它的卦相告诉我们怎么来说的呢?你不能遇到这个事情就往后退,退了就退到大过去了,你就会犯更大的过错。你必须勇往直前,就会符合一马平川的卦相,所以我就写一首诗,叫做《离坎》。



何伊凡:这主要是安慰自己。


陈九霖:当时我已经有预感了,这首诗是这样写的:《周易》设习坎,喻指处世艰,重险而慎入,离坎是平川。那个时候我心灵上实际还是比较平静的,他说叫我配合,我就马上要给我的使馆打电话,给我的律师打电话,这都没有效果之后,他把我手铐戴上,然后把我塞到一个很紧很紧的小车里面,带我到一个诊所,把我一下子放到那去,电脑什么都拆了,肯定是做着很多手脚,我也懒的管那些事,然后把我放到那里边去,冷气很低,冷的要死,大概16度。我还带个皮衣过去,新加坡特热的地方,你看我带这些东西,有些冥冥之中的预感。



何伊凡:你怎么会带个皮衣?

陈九霖:新加坡那么热,我也从来没带过皮衣,就那次我带了,这很奇怪吧!就把我放在那16度的地方,七八平方米的这么一个房间,地下都是水泥地,那时也没床,就把我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我也不管它三七二十一,把皮衣一穿睡着了,平常深睡一个小时,这次估计深睡三个小时,然后有人来敲门了。



何伊凡:你对这种宿命的理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立起来的?


陈九霖:我现在没有宿命,那个时候很强烈。还有一件事,2004年9月29号,我带儿子到韩国去休假。小孩童言无忌,做事也乱来,在乐天有一个模拟的监狱,中间就有些栏杆,塑料做的,上面挂着一个手铐,那小孩他就跟我闹,就把手铐给我戴上,然后一下子给我推到的监牢里面去了,我那时候感觉特别的不好,一到晚上,新加坡来一个电话,他是风险管委会的主席,告诉我市场发生很大的变化,出现大面积账面亏损,我马上中止了旅行,飞回新加坡去处理这个事了。


这种宿命论,主要是受到农村文化的影响,农村的都这样,后来我读了非常多的书,各种宗教,包括基督教、佛教、伊斯兰教,各种方面的书都读过了,现在我不那么看了,我现在认为人生其实如草木,地球就是我们一个客栈,我们就是一个过客而已,也就是一个自然现象,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问题,不要去想那么多。



何伊凡:这就叫做生如逆旅。


陈九霖:对。



何伊凡:很多人都说监狱可能是感觉让人最没有尊严,最让人感觉耻辱的地方你觉得呢?


陈九霖:本来咱们讲万科,又谈到这些事上来。在我的记忆中这个事早云淡风清了,但是你感兴趣,观众有兴趣,我就说两段,就算当成咱们两人当成一个相声来说也没事。


我举例子讲,在新加坡签署了《维也纳公约》,也是要保障囚犯利益的,可是在我住的那个监狱,可是我的那个监牢大家都睡水泥。 



何伊凡:没有床吗?


陈九霖:没有床,就睡水泥地,新加坡那么潮湿、那么热的情况下,你睡一晚上岂能地下全是湿的,等于睡在水中,只要监牢去试一下,马上就体会到什么叫水深火热。我好不容易找大使馆斡旋,要了一个床,结果发现这个床只有一个塑料壳,中间是空的,结果你一睡人整个的窝进去了,把整个的肉都给夹上了,我后来就没办法了。



何伊凡:它没有床垫子吗?


陈九霖:没有,再后来我就没办法,我就把书放进去做的垫子,书放进去把床板硬起来好一点,可是书晚上到处去滚,太难受了。还有,我最后打扫卫生,把那床翻起来,发现一堆的蟑螂,这么大个儿的,你吃3个,整个的一顿饭就饱了。



何伊凡:在那里面有没有被打过?


陈九霖:我倒没被打过,但是我看到有人被打过。



何伊凡:是狱警打人还是囚犯之间的?


陈九霖:都有,囚犯与囚犯之间那在洗衣厂里面没什么打的,没什么工具,借助什么呢?墙壁上挂着灭火器就往头上扔的。警察打人的事件我也经常看见,我就不说名字来了。当时它不是某个人的问题,是一种体制的问题,我们在房间里面就听到外面像即将死去的狗一样叫的那种声音,就是有人在那里打囚犯,是谁打的我都知道,我都不去说这个事情,怕影响警察,实际上那个警察对我还蛮好的。



何伊凡:在新加坡的监狱里,你接触的这些人,是原来你永远不会想到自己会打交道的这样一群人。


陈九霖:从没想到,从来没想到。给你讲一个小故事,我大概到监牢去了6个多月左右的时间,突然有一天我迎面碰到一个人,这个人他就问陈总你好吗?你信仰上帝吗?给我来了这么一句话,我就说,我说你怎么认识我?他说陈先生天下何人不识君,你在我们这里很有名,电视上天天看到你,他说你这样,你来6楼我们坐一会儿,这面有空调吹一吹。你知道,新加坡热的要死,像火炉子,蒸笼一样的,监牢又没有电扇,也没有空调。



何伊凡:每天有多长时间出来放风?


陈九霖:放风说是一个小时,结果掐头去尾,45分钟了不得,为什么掐头去尾?一出来的时候一堆人排队,就搞个15分钟过去了,然后差不多的时候要提前收回来,而且整个节假日都在里面待着后来那个人就说,你上来吹个风,我听到吹风就好高兴,什么叫自由?那才是自由,什么叫幸福?那才是幸福,你在水深火热之中一下子有空调吹,那是天大的幸福,什么也不想了。



何伊凡:之前这种幸福是你原来做董事长的时候、做总裁的时候体会不到的。


陈九霖:当然,所以我那个时候才体会到裴多菲的一首诗写的绝棒, 是吧?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,这两个都是很美的事情对吧?


但是若自由故,二者皆可抛,为了自由生命和爱情都不要的,那种情况你真体会到。



何伊凡:您还是讲这件事。


陈九霖:那个人带我一起享受空调,那时候就给我讲陈总你知道吗?你到这来是上帝安排的,我说我就不理解,上帝在我印象中是仁慈的上帝,那上帝怎么安排我来受苦受难呢?他说你不知道,上帝他是有美意的,他安排你来对你绝对有美意,我跟你讲两条吧:


第一条,你原来高高在上,跟我们的总理、跟我们的总统在一起,是吧?跟我们的国父吃饭、坐飞机,都成为他们的座上宾,你哪里了解普罗大众的痛苦、苦难和他们也被冤枉的这种情况,是吧?你不了解,让你来了解,上帝让你来体会一下,对你人生是个升华。


第二个,中国在发展,都说19世纪是英国的世纪,20世纪是美国的世纪,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,上帝考验你干什么我不知道,但是你将来一定要发挥作用的,他跟我讲了这两个事,我很有感触,当时从没想到跟这些人为伍,但是和这些人在一块,后来发现其实他们不都是坏人,实际上用一个很贴切的词来形容,他们都是失败者,人生各种各样的失败者,人性谁都想学好,谁都想过着体面的人生,但是有时候没有办法。



何伊凡:这种经历实际上让你对人性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识。

陈九霖:我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性。不管哪个国家的高官也好,不管哪个国家的富豪也好,到监牢里面去,把衣服给你拨光光,在新加坡的监牢里面,让你把屁股眼给抠开,让警犬去闻。



何伊凡:很大的羞辱。


陈九霖:很大的羞辱,什么尊严都没有。



何伊凡:你在里面读了很多书吗?床垫子都是拿出书填起来了。


陈九霖:读了四五百本书。一天能翻一两本都可能,都来看书也慢慢地掌握一些方法,哪些要精读,哪些泛读。



何伊凡:都是看的什么书呢?


陈九霖:各个方面都有,大部头的《资治通鉴》读完了,《史记》读完了,《圣经》190多万字,从头读到尾读三遍。



何伊凡:经过这样的事,你对你的命运开始有什么样的理解?


陈九霖:对命运更的是就淡化了,觉得人就是一个过程而已,就像地球上的其它的任何生物是一样的,农村有一句话,叫人死如灯灭。死就死了,也没有什么,没有见过说人死后再来的,什么后世之类的,我觉得那都是一种安慰,是吧? 




作者:何伊凡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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